灵魂相认
苏越初心,算是生贺,一发完。
题目来自港乐张敬轩《灵魂相认》
灵魂相认
这是百里屠苏活的第几个百年,他已经记不清了。
醒来后第一件事,睁眼,摸摸身上的铃铛,还在,他便安了心,然后开始这一天,如过去前几百年。
千年前蓬莱一战后,他散魂,是晴雪花了几百年时光聚集他散落的魂魄,再以幽都秘术令他重生。
他却失了记忆,刚醒过来时根本不知自己是谁,又为何存在,身边也无一相识之人。
唯有晴雪。
晴雪为了复生屠苏向女娲央求了长久的时间,屠苏醒了,她也就要走了。晴雪毕竟是幽都的灵女,滞留人间如何能行?
临走时,她给了屠苏那铃铛。
晴雪道,“一故人所托,说我若有朝一日能见到苏苏,就把这还你。他是不能再见苏苏了。”
屠苏并不接过,疑惑问道,“他是谁?”
“苏苏的一位故人。”
“那他在哪儿?”
“以前是天墉,现在,我也不知了。”
屠苏还是收下那铃铛。
他接过时,手竟微抖,心里一颤,眼里居然是一酸。
但他明明无分毫与这位故人有关的记忆。
晴雪再道一句“苏苏,保重。”眼泪便不由自主地下来了。
屠苏也道,“保重,晴雪。”
不是没有不舍,却没有眷恋。
于是那桃花谷便只剩下他一人。
以后千百年也只有他一人。
百里屠苏在桃花谷住了几月,闲来练剑,晴雪曾交给他一柄血红的剑,解释道这是他曾经的佩剑。
他用来也觉得趁手,但还是不用那柄名为焚寂的剑。
屠苏细细用布条把焚寂裹起来。
晴雪问他为何,可他自己也不明白,只道,“我不喜欢这剑光。”
焚寂的剑光总让他心觉曾伤过什么人。
于是他便不用。
晴雪离开三月后,百里屠苏出了谷,带着剑与铃铛。
他离谷,只因一日,练完剑后倦极而眠,他在梦里见到一双眼睛。
就那样看着他,有一点笑意融在眼神里,像冬日冰雪中的一朵桃花。
后来是那人深紫色衣裳,像一片霞光,有时是一身蓝衣,如江南五月的水光。
眉眼、笑靥、身姿、声音……
醒来,那铃铛在身旁。
屠苏攥紧了那铃铛,手心是汗。
屠苏出谷,背着剑,他第一个打算去的地方是天墉。
《海内十洲记》所载,昆仑上,“其一角有积金,为天墉城,面方千里。城上安金台五所,玉楼十二所。”
到天墉城时,是秋来九月。
天墉乃灵气所钟之地,周围诞育许多灵物,其中心术不正者,乃为妖物。
天墉城的阶梯落有几片落叶,他一阶一阶踏上去。
入了天墉,自然有人通报。
是他梦中的深紫色衣裳,只是他们穿起来远远不及梦中那人好看。
屠苏只觉此地委实熟悉,可又有说不出的不一样。
来见他的仍旧是一位穿紫衣的弟子,气度不凡,那人先施礼,问道:“请教阁下大名,不知阁下又是为何事而来?”
屠苏还一礼,道,“百里屠苏,此来是为寻人。”
那弟子一愣,上下打量他几番,方才迟疑着开口,“阁下是百里屠苏?”
“正是。”
弟子喃喃,“原来真有百里屠苏此人。”
屠苏脱口而出,“你认识我?”
那弟子再施一礼,态度愈加恭敬,“弟子只是听闻过,第十二任掌门陵越真人有位情谊至深的师弟,便名为百里屠苏,后脱离天墉,再也未归。”
“陵越真人?”
“是,后来陵越真人的弟子玉泱真人曾命道,天墉城若之后有名为百里屠苏者归来,弟子需以礼相待,任其留去,不得阻拦。”
“陵越……”屠苏恍若未闻,只道,“他叫陵越。原来他叫陵越。”
那弟子惊异地看着屠苏。
“他人呢?他在哪儿?”屠苏急道,“你说,他在哪?”
“陵越真人早已仙逝,距今已数百年之久。”
屠苏想也不想,红了眼:“你胡说。”
“陵越真人……早已仙逝。还望尊长节哀。”接着又补道,“弟子所言,千真万确,尊长若不信,自可探问其他门人。”
“仙逝?”屠苏怔怔的,似不懂这几字。“怎么可能?”
他仍旧记不起陵越,但听闻这消息,只觉得天地人间都静了,都与他无关了,心全如死灰一般。
他并不知半点陵越的事,却由心里的不信这话。
“铃铛,”屠苏想起什么,猛地摸出随身的铃铛握在手心,目光恍惚,“晴雪说,他以前在天墉城,现在她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。原来晴雪是知道的……”
晴雪那日道,“他是不能再见苏苏了。”
屠苏这时突然想起那话,他看着那铃铛,若遭雷击,心口一痛,喉头一股甜腥,直欲呕出一口血来。
他闭眼,缓过来转头就走。
他竟成了这天地间的一个无归处的孤鬼,茫茫然都是无所依。
屠苏想,也许那弟子是骗他的,他见不得自己与陵越相见,但是那弟子又为着什么会去骗他呢。又或许是弟子不明真相,错把别人当做了陵越。
这样一想他的心便又活了过来。
屠苏再上天墉。他暗思道,自己不信他们的胡说八道,得悄悄潜进去,探访陵越在何处。
他没有去想倘若见到陵越却不认得了怎么办,他私心里全然没这种想法,天下地上,数以万计的人,他绝不会认不得陵越。
九月秋雨,晚来更凉,天墉城再光辉也凄凉如秋树。
屠苏一路行去,天墉城清修之地,弟子门人多半已入睡,加之他法术高超,因而并无惊动人。
他轻车熟路,左走右拐来到一处所在。
这处与别处隔开些许距离,不像那些下等弟子的住处。屠苏在外站了片刻,里面一片漆黑,并没人声,看来没有人在,他随手推门进去。
房屋洁净,桌上凳上一点灰尘也无,书架边还摆着翻来的书,但似乎凝固了很久,没有一点烟火气息,全然不像有人生活。
屠苏觉得物物皆十分熟悉,他似乎在此处生活了许多年,今日不过是个归人。
他往里走去,在意料之中,这房里有两张床。
好似什么东西都是双份儿。
他若有所思,停了许久,颤颤巍巍伸手去看书架边摊开的书。
那是一本诗集,屠苏看得无甚意思,正欲放回,却瞥见那页上朱笔圈出的一首诗。
“乾坤空落落,岁月去堂堂。
末路惊风雨,穷边饱雪霜。
命随年欲尽,身与世俱忘。
无复屠苏梦,挑灯夜未央。”
他念一遍,“无复屠苏梦,挑灯夜未央。”
再念一遍,他心里茫然。
他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一晚。
屠苏离开天墉,悄无声息,如他来。
屠苏一年去一次天墉城,不从正门,不惊动人,也不久留。
他并无久留的理由,他有长久得近乎永恒的岁月探清一切。
屠苏并不会老,不会死。
晴雪救他后,微微苦笑道,“我也不知道,到底复活苏苏,是好还是不好。”他不明所以,接着听晴雪又轻舒一口气,说道,“不过,只要人活着,就能常相见。”
屠苏一愣,皱一皱眉,“晴雪这话很耳熟。”
再见到故人,是紫胤真人。
紫胤早已是剑仙,卸任执剑长老后更是来去无踪,难得一见。
这日他却回了天墉城,昆仑杏花微雨,春日和暖。
到底是仙人,纵使百里屠苏再收敛气息,也瞒不过紫胤。
他听门人报说天墉每隔不久便有一股奇异的灵气,原本以为是不速之客,紫胤没想到是自己的徒弟。
“屠苏!”晴雪想必受了不少苦,才能复生他。屠苏现在已无煞气之相,自己这个徒弟,也总算是脱离了煞气的折磨。
“我可与前辈以前认识?”
紫胤深深看一眼他,了然般叹道,“何止认识。”
“那前辈也认识陵越?”
见紫胤不答,屠苏急急追问,“前辈可知陵越在何处?”
紫胤蹙眉,“你为何要找陵越?”
屠苏道,“我就是想见他。”没有任何理由,但想见他就已是最绝对的理由。
紫胤叹道,“好,你跟我来。”
屠苏一惊,一颗心顿时猛跳起来。他要见到陵越了?原来陵越一直在天墉城里。
他心里千百个念头缠在一块儿,唯一可知的就是喜悦,隐隐又有些担心,若陵越并不想看见他那该如何?
他隔了这样久才去见他。陵越会不会怪他。
屠苏怔愣之际,紫胤早已迈步走远,他回过神来也就马上跟上,唯恐被落下。
紫胤带着他往后山去。
后山幽静,唯有一间竹屋,一座坟墓。
他想也不想,往那竹屋里去,即使看到紫胤已停在那墓前,也只硬撑着道:“前辈为何不走了,应该是前面竹屋才对。”
紫胤并无答话,半晌才道,“你在天墉来来去去这么多年,难道竟然还不死心?”
屠苏不答。
“陵越早已故世多年。此处便是他的坟墓。那竹屋,不过是他生前隐居之所。”
对着那些门人,屠苏还能宽慰自己那不过是他们以讹传讹,但紫胤面前,他不能不信这个事实。况且,那坟墓在他面前。
屠苏走过去。
他觉得自己手无意识在发抖,心里有一把尖刀一直在那儿搅来搅去,却也不是痛,是一种快要呼吸不过来的感觉。
他张张嘴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紫胤道:“你现已复生,要好自珍重,你师兄也会希望你如此。”
紫胤再一看屠苏始终回不过神来的模样,也只能叹口气,让屠苏一个人在这好好静静。
是许多年里,屠苏慢慢地想起一些往事,有时是梦。
永远是细枝末节。
天墉城年来的大雪、娇憨的师姐,刁钻的同门、用过的小木剑、春日枝头的杏花、后山的野果、甚至仅仅是一碗鸡丝粥。
直到那些细枝末节连成一片,他能把过去全明明白白的记起来。
“师兄不是要我欠他的,他自己可想要过些什么?”他想,他是明白陵越的。“屠苏不后悔离开师兄,那是我一定要去做的事。师兄也是明白的。”
陵越从未觉百里屠苏欠他什么,陵越亦从未怪他,不论是不躲不避为他所重伤,还是静默无声等了他七十六年。
他们从来光明磊落,师兄从来光风霁月。
坦荡荡于天地间,师兄是无愧于心,他是虽有遗憾,但并无后悔。
他们最后一次相见,是陵越送他赴蓬莱。
陵越不去看他,笑道,“执剑长老的位置,我会给你留着。”
他也笑,“是,师兄,我会回来。”他把那铃铛递过去,柔声道,“师兄替我收着,等我过阵子回来再给我。”好像他不过出远门几日。
陵越知他意思,都不说破。陵越接过那铃铛,妥善收好,仍是低头笑着,“好,那我等着你。”
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。
但后来这几句话却也都实现了。
陵越给他留了一辈子执剑长老这个位置。
屠苏也的的确确回来了。
甚至那铃铛也已回到他手上。
只是他们再未能见过一面。
不知又过了几百年。
幽都灵女找他喝茶叙旧。
少恭巽芳与蓬莱俱灭。兰生凡人之躯早已逝,他担了自己的责任,余生没有提过襄铃一字。襄铃修炼,亦不知所踪。红玉沉睡剑中多年。千殇闭于幽都,再不入人间。
而陵越,也早已仙逝。
当时同行人,只剩他们两人。
“晴雪。”
“苏苏还在等?”
屠苏一点头,算是回答。
“等不到呢?”
“找。”
“找不到呢?”
“等。”
“再等不到呢?”
“再找。”
“还是找不到呢?”
“再等。”
“那等不到又找不到呢?”
“我便时时刻刻想着他。”
“苏苏!”
“即便见不到他,我惦念着他,那可什么也拦不住的了。”
晴雪在心里叹一口气,她暗暗想道,谁都不能叫苏苏不想着陵越大哥。
她知道再问无用,告辞而去。
百里屠苏心思简单,却也正因其简单所以执拗至极,难以劝解,想着什么便是什么。
那样的性子,像凛然的剑锋,像亭亭的乔木,宁死不改。
就像陵越曾说过的那句,“若此人一日不归,那位子便会永远空着,直到有一天他从远方回来。”
陵越有执念,屠苏何尝没有?
这执念,天地加于身亦不能改,世事磨折又何曾会去。
屠苏喝一口茶,看看天边微云,心平气和。
他心平气和地心有执念。
他一直叫陵越师兄,在还未离开天墉,少恭晴雪未入天墉,一切的波折没有开始,命运的残忍没有显露前。
后山,他教他练剑,休憩之际,少年的他鼓足勇气小声叫过一声,“陵越。”
两个字沉吟许久才出口,像陈年老酒,酝酿久了,还未喊出口就已醉了。
陵越佯怒,笑道,“没大没小,哪有这样叫师兄的?”
他并不怕,其实陵越从未对他动过怒。
他看着那笑颜,也就笑了,心是甜的。
眼中只得身边这个人。
这漫长岁月里,屠苏开始独自行走于山河之间,就像晴雪为他所做的一样。
他想,我把这万里山河踏遍了,等师兄回来,我便能带着他再来,他会快活的。
江南有桃花、金鱼、画船,酒肆。漠北的骆驼、黄沙、烈酒、狂风。
可真的每到一处,屠苏心里都要想一想,可惜师兄不在。但他是心地单纯的人,每每都想,下次能同师兄再来便好。
千百年里,他遇到过很多与陵越容貌相仿的人。
有与他经历相似,身负苍生,不惜入魔,桀骜孤傲的蜀山剑客。
有性格爽朗,多动爱笑,些许轻狂的少年名捕。
有斯人如玉,一心复仇,却心地纯良的温润探长。
但也再没有一个陵越。
这广饶天地间,再没有一个陵越。
屠苏心里却始终有。
他总想着,有朝一日,他还能再见陵越。
陵越能喊他一声“屠苏”,再对他笑一笑,不用踏遍万里山河,不用行侠仗义。
他可以什么都不做,千年万年,看着陵越。
也许有朝一日。
也许再也不能。
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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